“当(我们那辆赛车)真正第一个冲线时,我甚至需要掐一下自己,以确认这不是做梦!”
2025年6月15日,法国勒芒,24小时的比赛结束,中国车手叶一飞与队友罗伯特·库比卡、马库斯·汉森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们轮流驾驶的法拉利499P赛车,完成387圈,以领先对手14.826秒的成绩击败了保时捷963。
“衷心祝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法拉利车队能够连续三年以三台不同的赛车、三组不同的车组赢得这项全球最艰难的赛事,这是难以置信的成就,我为能成为其中一员感到无比自豪。”
叶一飞由此成为勒芒24小时耐力赛(24 Hours of Le Mans)102年历史上首位夺得顶级组总冠军的中国车手。
“比赛结束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我在24岁的最后一天拿到了勒芒24小时耐力赛冠军。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也是一个新的起点。”
6月28日,《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在北京见到了叶一飞。夺冠后,他先是从法国飞到日本参加活动,紧跟着从日本飞到法拉利的意大利总部,然后从意大利回国,公司为他安排了密集的拍摄和媒体采访。
见面时,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说话都十分困难。他喝一口工作人员特地买来的梨子水,舒一口气,“这个时候,要是能够再睡一觉就更好啦。”如此疲乏困顿,他仍然保持着机敏、礼貌和准确。恰如他的夺冠搭档、队友汉森所言,“叶刷新了一个耐力车手的极限。”
2025年6月15日,法国勒芒,法拉利AF Corse 83号车组中国车手叶一飞(左二)与队友库比卡(左三)和汉森(左四)捧杯庆祝(受访者提供/图)
勒芒24小时耐力赛是世界顶级汽车耐力赛事,与F1摩纳哥大奖赛、印第安纳波利斯500英里大奖赛组成赛车界的“三大皇冠赛事”。
叶一飞参加的Hypercar组别难度最大。按照规定,每车配备2-3名车手,每位车手连续驾驶时间不得超过4小时,单人总驾驶时间差距不超过20%。叶一飞与库比卡和汉森组成了一个“黄金三角阵容”,如法拉利赛事总监所言,“他们像三胞胎共享一个大脑。”
自1923年创办以来,每年6月,车迷们都会奔向法国西北部城市勒芒。总长13.626公里的萨尔特赛道好戏连台,观众不仅可以欣赏车手在6公里长的“穆尚直道”把油门踩爆,极速飙到时速超过340公里,还有不眠不休的疯狂夜战。
就连老天也爱凑热闹,每逢赛事举办,必有暴雨加戏。叶一飞的绝活之一就是暗夜雨战。今年的比赛中,他完成了不少夜间时间段的里程数,还完成了对丰田赛车的关键超越,为车组夺冠立下汗马功劳。前F1车手库比卡转战耐力赛后,多次与年轻的叶一飞搭档,称赞“他能在夜间雨战中保持惊人的一致性,这超过许多资深车手”。
连续24小时竞速后,完赛圈数最多的车组获得这场人车极限挑战的胜利,叶一飞和队友驾驶的这辆车的实际行驶圈数为387圈。
24小时围着不到14公里的赛道绕上387圈!如果光是这个圈数就让人晕眩的话,你可以再加上平均时速240公里、单圈不到四分钟的速度脑补一下——难怪地球上顶级赛车手的数量比宇航员都少。
“赛车快,并不是直道快,过弯也要保持200公里的时速。这个速度,是我们平时生活中驾驶时不敢想象的。”叶一飞嗓子哑得一句话的后半段变成了消音模式,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夺冠后持续不退的好心情,他笑着说雨夜狂飙的时候,“感觉像是玩电子游戏一样,很梦幻。”
WEC(世界耐力锦标赛)官网在赛后第一时间采访叶一飞时,他紧紧搂着前去观战助威的前辈车手程丛夫的儿子。场边发动机的轰鸣刚刚熄灭,叶一飞心有余悸地将库比卡最后时刻的冲刺比作一种“救赎”。
2024年,比赛进入到最后四个小时,叶一飞和库比卡他们依然位列全场第二,一度看到了争夺冠军的希望。
“遗憾的是,我们因技术故障被迫退赛了。2025年正赛前,库比卡还开玩笑说我们搭档两次都没完赛,这次该转运了。他跟我说,英语里有种说法叫作‘third time is charm(意思是第三次是有魅力的)’,我想起来我们中文里也有个词儿——事不过三。”
今年的勒芒比赛,程丛夫带着家人孩子一起为叶一飞加油。程丛夫是中国车手冲击F1的先驱,也是参加勒芒正赛的中国第一人。
2008年,程丛夫和队友一起夺得勒芒LMP2组冠军,创造了中国车手在勒芒的最佳成绩纪录(保持至2025年叶一飞夺冠),《Autosport》资深记者盖里说,“程证明了中国人可以驾驭勒芒的残酷,他的LMP2冠军为后来者铺平了道路。”
叶一飞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程丛夫是我职业道路上的领路人,他对我的帮助和指导非常多。”
程丛夫在叶一飞夺冠后通过电话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我们那一代人的任务,是让世界看见中国车手的存在。”
“叶一飞足够优秀,谦逊,非常自律,能够取得这个冠军,中国赛车运动又创了一个新高。”
“2021年首次参加勒芒时,我经历了职业生涯最心碎的时刻。”2021年,他作为冲刺车手参与LMP2组别的角逐,他们的战车领跑了23小时58分钟,却在最后冲刺的那一圈遭遇电路故障。
2023年,叶一飞代表保时捷客户车队参加WEC比赛,并升级进入到Hypercar组别。在2023年勒芒24小时耐力赛上,他展现出惊人的稳定性和良好的轮胎策略,但出现了撞车失误,痛失领先位置。保时捷传奇车手安德烈·洛特勒对那场比赛印象深刻,“2023年勒芒雨战中,叶失误后迅速调整的能力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多数车手撞车后会心态崩溃,但他两圈后就恢复到之前的节奏。”
赛车豪门法拉利车队的高层也是从那次比赛后格外留意这个年轻的中国车手。2023赛季收官站巴林站上,叶一飞在一个Stint(从开始驾驶到下一次停站之间)内紧追前面的法拉利赛车,将差距缩小了25秒。
赛车圈有句至理名言,“0.1秒,就是永恒。”法拉利厂队车手安东尼奥·焦维纳齐说,“当他在一个Stint内追回25秒时,我们厂队工程师都在惊呼。”
叶一飞收到了法拉利耐力赛主管安东内洛·科莱塔的电话,“这绝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拒绝的事情,在我心中,法拉利始终代表着赛车与超跑领域的标杆。”
作为历史上法拉利官方签约的首位中国车手,叶一飞代表AF Corse车队参加了2024赛季的WEC比赛,在比赛中驾驶83号法拉利499P赛车。
“2024年的勒芒24小时耐力赛从6月15日开始,6月16日还在比赛,比赛当晚雨下得特别大,在跟随安全车跑圈时,车队的工程师通过电台跟我说了句‘Happy Birthday’。”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叶一飞在勒芒赛道上迎来了自己24岁的生日,但并未拥抱好运,他已经学会接受勒芒的残酷,“偶然性也是比赛的一部分,这也算是无比难忘的经历。”
“一个中国车手在勒芒夺冠?20年前会被视为科幻小说。”老牌赛车杂志《Motorsport》主编马克·休斯的观点非常有代表性。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WEC官网在赛后采访叶一飞时惊喜地得知,勒芒正是叶一飞14岁登陆法兰西的第一站。
他当年通过中汽联的交换项目来到了勒芒,当地有一所由法国汽联资助创办的赛车学校,专门为年轻车手提供系统化的培养体系。学校确保车手们可以专注于赛车训练,同时又不耽误文化课的学习。
“学校还承办了法国四级方程式锦标赛,这意味着我不仅可以在这里提升自己的赛车技能,还能参与到真正的方程式赛事中。”
他不会法语,英语也不是太好,第一年上语言学校,难度系数很大,“老师用英语教法语。”
他的父亲托人联系到程丛夫,请他帮忙关照一下年纪尚小的叶一飞。程丛夫留意到少小离家的叶一飞心里有一种紧张感,“他有点缺乏安全感,我非常理解他的感受,我也是过来人。我们的成长之路跟普通青少年很不一样,自己、家庭都承受着巨大的胜负压力和经济压力。”
叶一飞拿到欧洲F3冠军后,程丛夫说技术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教他的,“一飞在驾驶上非常有竞争力,训练上和技术上已经非常好了,剩下的就是学习如何与车队配合。”
叶一飞遇到问题时,习惯了自己默默承受,不愿意表露出来。程丛夫鼓励他遇事主动沟通,“说实话技术上我能给他的建议已经是有限的了,更多是生活上的陪伴和支持,让他可以舒展开来。”
夺冠后,叶一飞感叹一切如此奇妙,“上次在这里登上领奖台还是2016年参加法国F4赛事的时候。当年我的公寓就紧邻埃斯弯道,从窗户就能看到特尔特鲁日餐厅,能听到赛车的轰鸣。我从未想过,来法国11年后,竟能驾驶法拉利赢得这场比赛。这感觉线年海外征战,叶一飞能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中自如切换。这次比赛,多语种的他也负责车手与工程师之间的沟通,“我的法语水平相对是最好的,其次是意大利语。对我而言,德语就比较具有挑战性,因为它的语法非常复杂,而且有许多细节难以掌握。”
在程丛夫的建议下,他在20岁时做了一个颇具前瞻性的抉择。“20岁那年,我刚刚赢得欧洲三级方程式公开赛的冠军,内心当然希望迈向更高的舞台,但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选择参加耐力赛事其实是一个更明智的决定。回首过去,我深信在那个关键时刻,我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叶一飞和团队深知,要想进入F1的比赛体系,单凭驾驶能力远远不够。即使继续向前走,在F3、F2赛场上取得优异成绩,甚至赢得冠军,也不一定能够获得F1的席位。
进入F1有两种门票——一种是开得够快,另一种是在挺快的情况下车手自带的商业赞助足够多。除了能够被顶级车队(
)相中的名将,大多数车手想开上F1都需要自己筹集足够多的商业赞助。包括程丛夫在内的许多优秀车手都经历过筹款无门的困境。叶一飞很感激程丛夫当年建议他选择耐力赛这条赛道,“很多F3、F2的车手如果最终没能成功晋级,还是会回到耐力赛事,重新寻找机会。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算是走了一条捷径。”
“我已经取得了很多车手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拿到的荣誉,证明我们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耐力赛属于不同的竞赛体系,但是耐力赛的铂金车手在行业内已经被视为顶级。比如四届F1世界冠军维斯塔潘在今年上半年准备参加耐力赛时,向国际汽联发起申请,获得了铂金级车手的认证。“你这么年轻,未来机会很多,会不会从耐力赛再转到F1?”
叶一飞说自己当下最重要的是开好本赛季后面的比赛,冲击2025赛季WEC世界耐力锦标赛的总冠军,该项赛事是国际汽联旗下六项世界锦标赛之一,年度冠军匹配世界冠军头衔。
每年的勒芒都有故事,今年的故事有一个美好结局——叶一飞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了九张图,说出了心中积压多年的感叹,“经历了太多令人心碎的时刻,但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眷顾了我们。”
2025年6月15日,法国勒芒,法拉利AFCorse83号车组中国车手与队友库比卡(驾驶)和汉森庆祝夺冠叶一飞(右)
14岁就出国留学,从事的还是竞争非常激烈的赛车运动,你心中是不是积压了很多压力?
是会很紧张。除了学习和比赛的压力,我自己还给了自己一个压力,只要我还让父母掏钱给我开车,我心里就不能很轻松。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取得好成绩,然后和一个厂商签约,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还可以报答他们。这些年就是想着能够尽早地在赛道立足,成为一个职业车手。
赛车是一个超级费钱的运动,爸爸往往是小车手的第一个投资人,是真正的“金主爸爸”。因为父亲承担了太多,你们车手与爸爸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比我们普通人要复杂一点?
叶一飞:有可能。中国的父子关系都比较微妙,我感觉外国人其实会好很多,他们父子关系很好,从小无话不说,小孩子什么事情做得好,父亲就马上会鼓励他们。中国家长尤其是父亲,会很想在孩子面前有一个威严,你可能考试考得不错,他说没考一百,还要努力;你考了一百,他说不要骄傲。从小就是打压。我父亲非常热爱赛车,也特别喜欢看赛车比赛。他一直支持我。他是那种自己有一百会告诉我他有二百的人,让我没有负担地往前走,其实我都知道他后来也是非常吃力。
我希望他能因我这些年的成就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这些年的付出和牺牲感到值得。他是一个不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沟通。20岁的时候,我在F3拿了冠军,那一年我曾经在一个周末连赢四场,还拿下了四个杆位。当时我满怀期待,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些鼓励的话语,他发来的消息却是,“你2号弯那条线走得不对。”
这次夺冠他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给我发消息。当我看到他朋友圈转发过很多其他媒体报道的消息,我知道他看了比赛,但他可能就是不想让我骄傲。
嗯。我父亲可能内心还是没有释然,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开F1。他甚至很自责,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他希望自己可以像有的父母那样,提供或者运作更多的资金送我去进F1。其实我自己觉得开耐力赛并且能够签约到法拉利这样的顶级厂商,已经很好了。
是,我长大后其实知道他真的很挣扎。我感激他尽全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能力,一直支持我。我想跟他说,我现在很好,我会坚定地把这条路走好的,他也不用太累。
6月16号,也就是夺冠后第二天,是你25岁生日,这么年轻,就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自己心里一定好开心。
很开心。(笑)勒芒冠军是一个非常高的成就,可能有些车手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或者运气拿到这个冠军。我是在24岁的最后一天拿到勒芒24小时耐力赛冠军的,然后迎来自己25岁的生日,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棒的一个起点。
我还年轻,需要脚踏实地,想办法取得更好的成绩。当下的一个目标是2025WEC年度冠军,拿下勒芒这个冠军让我们在世界耐力锦标赛积分榜上有了一个很好的积分,我们有机会冲击今年的年度冠军。这个年度冠军的分量跟F1的年度冠军是一样的,如果能取得这个成绩的话,对我来讲是更高的一个荣耀。
赛车电影《极速车王 福特VS法拉利》中有句台词,“当转速超过7000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我是谁?’”你是新晋勒芒总冠军,请你告诉我们,职业车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的赛车可能95%的时间都在7000转以上,为了能够达到最佳的表现,发动机真的是百分百地在运转。我们今年能夺冠,真的也多亏了工程师们,有他们的辛勤工作才能让发动机在整整24个小时里不出问题。除了车手以外,车也是非常重要的,在勒芒比赛,我们在直道上开到345公里/小时,过弯的时候保持200公里的时速,那个速度感确实很像在电子游戏里玩赛车一样,会感觉特别不真实,尤其是在晚上的时候,没有什么灯光,像在梦境中一样。
你尽量不要这么想,因为这么想的话你就分心了,分心的话就很容易出事。是的,尽量不要想。
如果咱俩分别开着车在路上跑,你经过我的车时,我能很快分辨出是一位顶级赛车手在驾驶车辆吗?
我会严格遵照交通规则开。在不违反交规的情况下,有些弯,我会采用这种偏赛车线的走法,不会(像一般司机一样)绕一个大弯,我会尽量地让自己在马路上开车也是高效的。
(笑)在不侵略到其他车辆的行车线路的情况下,我会保持比较好的驾驶动作。我14岁就出国学习了,所以我的普通驾照和赛车驾照其实都是在法国那边考的。他们主张的是红绿灯起步以后,你尽量加速,达到限速。他们觉得慢不是安全,因为慢的话会让整个交通变得缓慢,行车通过效率降低,反而更容易产生事故。
你说出去这些年最重要的变化在于“心智转换”,你在心智上的成长转换有哪些重大变化?
我算是背井离乡在法国那边长大的,从完全不会法语,到在法国教育体系里参加他们的中考和高考,中间遇到各种困难。所有文化课都是用法语授课,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最初我只希望能看懂书上的内容,但后来不仅顺利通过了法国的中考与高考,甚至高考成绩比法国本土车手还要高,让学校的法语文学老师大为惊讶。这次比赛,好多老师也去现场给我加油,夺冠后他们也给我很多肯定和鼓励。我感觉这一路每解决一个困难,都会得到一个提升,会有一个新的认知。自己就通过这种不断的受挫,然后在挫折中成长,然后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圆梦。就是在这样一个慢慢的过程中(